“我的作品的影响力赶不上欧斯洛作品的一星半点！”日本动画大师高畑勋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他无比敬仰的这位同行就是法国导演米歇尔·欧斯洛（Michel Ocelot）。

米歇尔·欧斯洛在观众座谈会现场。

近日，以《叽哩咕历险记》（Kirikou et la sorcière）、《王子与公主》（Princes et princesses）、《阿祖尔与阿斯马尔》（Azur et Asmar）、《夜幕下的故事》（Les contes de la nuit）等动画电影闻名于世的欧斯洛来到上海，并带来了他的新片《伊凡王子与百变公主》（Ivan Tsarévitch et la Princesse Changeante）。

《伊凡王子与百变公主》与欧斯洛的前作《王子与公主》和《夜幕下的故事》相同，也是由短片集结而成，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依旧是夜晚空荡荡的电影院里的三个编故事的人。

由短片集结而成的《夜幕下的故事》展现了欧斯洛最擅长的剪影手法。

73岁的米歇尔·欧斯洛的头发已经掉了大半，剩下的也是一片雪白，但是当他开口聊起动画的时候，你的关注点只会落在他的双眼上，属于孩子的天真和喜悦泛溢而出，即便是谈起过去并不顺遂的人生经历。

“多年前我创作第一个‘女孩与怪物’的时候，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一切都很不如意，甚至可能选择自杀、杀人或者吸毒。好在我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开始了写作。从这个故事里，你能看到我的绝望，也能看到我的希望。当我写完这个剧本，其实我生活里的问题还在那里，但我好像能从另一个角度重新看待它们，感觉好了很多。如同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变得敢于直面怪物。”

包括“女孩与怪物”在内，《伊凡王子与百变公主》由四个小故事构成。欧斯洛仍旧像以往那样，讨厌在片名上多花心思，直接把第四个故事的主人公拿来作为全片的片名。没错，这又是一个王子跟公主的故事，他说自己执着于此的原因在于“他们是男性和女性的理想化身”。

可怜驼背人的传奇》的哥特风格令人想起14世纪的《圣丹尼斯传记》里的插画。

也跟他过去的故事相似，这部新片的情节仍旧带着些许暗黑色彩，却又不脱展现善与美的本真，欧斯洛说，这是因为他视童话为他的语言，所以电影里的不自信的女孩、被欺负的水手和猫咪、迫于无奈学习巫术的年轻人和会变成可怕怪物的公主，最后都收获了幸福。

除了雷打不动的大团圆结局外，欧斯洛的乐观精神还体现在独立电影人最头痛的钱的问题上。虽然在接受媒体采访以及《伊凡王子与百变公主》的映后谈上，他多次提到资金的窘迫：因为没钱，所以想到用剪影；因为没钱，只能废物利用；因为没钱，无法完全用3D制作新片。

最后他总是会加上一句：“我在过程里收获了快乐，而结果也让我很满意。”仿佛“没钱”不但不是阻力，反倒成了他创作的催化剂。

不过，“没钱”成就的只是风格上的独特性，在他看来，自己的作品之所以能打动人，最重要的原因是其中包含着真诚。不仅从作品里，上海的观众还有幸在电影放映之后，他所做的一场关于自己动画生涯的回顾介绍中，见证一位独立动画制作人的赤子之心。以下便是米歇尔·欧斯洛自述的文字辑录。

【米歇尔·欧斯洛自述】

“没有动画的动画片”

仅仅靠剪刀和白纸完成的处女作《三个发明家》。

我的第一部作品是短片《三个发明家》（Les trois inventeurs），当时我想的是要向全世界宣告我的存在，展现出我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于是，我很尽心地去制作这部作品，但世界并没有因此看到我。在此之后，我反而开始了一段作为失业者的美妙经历。

说回《三个发明家》，我想做一部非常美丽的短片，但表现的又是一个严肃的主题。大家观看这部作品时，其实就能明了它的制作过程：非常简单，只需要用到剪刀和白纸，我管这叫“没有动画的动画片”。但要做得好并不简单，后来又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完善它。

欧斯洛称《三个发明家》是“没有动画的动画片”。

在《三个发明家》之后，我想尝试制作更为精致的动画，于是就有了《可怜驼背人的传奇》（La légende du pauvre bossu）。这部短片讲述一个可怜的驼背人想向公主求爱，却遭到不公的对待。它的画面的颜色很单一，没有对白，却得到了恺撒奖的提名，另外两部入围的短片的制作复杂得多，成本也高得多，但最后却是《可怜驼背人的传奇》拿了恺撒奖，也许是因为故事很能打动人吧。

欧斯洛的手绘作品《4个愿望》。

之后我为了短片《4个愿望》（Les quatre voeux du vilain et de sa femme）画了上千张手绘，它讲的是农民遇到圣马丁的故事。我还打算要拍个续集，大家可能会在几年以后看到，剧情的设计会非常大胆。

可以用到生命尽头的“剪影”

就是在完成《4个愿望》后，我发现了一个新的制作动画的方法，也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剪影”。之所以用这个方法，是因为我当时非常穷，而这个方法用起来特别便宜。同时，我从中得到了很多乐趣，也对制作效果感到满意。这种方法能让作品显得很纯净，同时又非常风格化。

从此之后，剪影成了我最常用的方法，哪怕现在我已经比较成功了，可有时候还会遇到资金的问题，比方说有时拿到一笔预算，用通常的做动画的方法，勉强也是可以完成的，但用剪影的话，可能可以做成两部，所以我觉得我会用到生命的终点。

然而，有时剪影也有局限性，这就要想点别的法子了，比如短片《残酷的女王》（收录于《王子与公主》）就是一个例子。它取材于一个类似图兰朵的古老童话，但我把它改编成了科幻片，故事里的女王会用雷达追踪她的追求者，如果在日落前找到，就会杀死他们。

我希望雷达可以360度旋转，但这没法用纸做，因为纸是平面的，转起来看不到角度。好在我们从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瓶子，它有两个底，其中一个比较圆。我们就把它剪下来，涂成黑色当作雷达，这样就能转起来了。

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瓶子变成了女王的雷达。

这就是做动画的乐趣所在，你不可避免会碰到一点小困难，只好开动脑筋，从身边的材料着手去解决，而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请什么专家来帮忙。

我再来举一个例子，在关于日本的故事《老太太的外衣》（日后收录于《王子与公主》）里，有一个烟雾缭绕着富士山的画面，这怎么能用动画来表现呢？我在街上捡了一个半透明的垃圾袋，然后把它放在镜头前面，一点点拉过去，就好像是烟雾渐渐散去，富士山显现出它的全貌的情景。这个办法后来我一直在用。

街上捡来的垃圾袋可以表现富士山旁雾气散去的情景。

要么听我的，要么干脆别拍了

之后，就到了改变我命运的《叽哩咕历险记》啦。我的职业生涯以这部电影为界，可以分成两段，在它诞生之前，我的生存状况一直比较窘迫，只能做一些短片；从这部电影开始，我就变得有名啦。

《叽哩咕历险记》的成功令欧斯洛声名大噪。

不过，在做这部电影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阻力，制片人几乎是全面地批判和否定我。这部作品做了四年，四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反抗他。他最反对的是里面有很多裸体和半裸的人物，但小孩不可能是穿着短裤生出来的呀。我的童年是在非洲度过的，印象中非洲人很美，而且他们活得很平和，不畏惧展现自己的身体。

电影首映前，好多人跟我说，我会让我的制片人破产，片子也会永远禁播。但片子出来后得到了大家的理解，大获成功，不仅在法国，在世界各地都很受欢迎。

在《叽哩咕历险记》之后，我的生活就相对比较顺利了，所有人都变得喜欢我了，包括银行家在内。所以我就想尝试一些比单纯的剪影要“贵”一点的技术，比如CG和3D。

之所以开始尝试用电脑制作动画，是因为发现它是很好用的工具。我最早开始做的剪影动画，是用黑色的剪影人物放在亮的背景前。为了能让光透过作为背景的纸张，就只能用水彩来描绘，因为水粉之类的其他画法都无法透光。当然，我也无法在背景上做一些素材的粘贴。

现在用电脑来做的话，我就能用PS来解决这些问题。我能更自由地进行创作，能用各种素材来粘贴，背景的转换就像是变魔术。大家看到的剪影动画《伊凡王子和百变公主》的背景也是用电脑完成的，但相比过去用剪刀和纸，用电脑来做动画，速度并没有变得更快。

欧斯洛在《阿祖尔和阿斯马尔》里尽显地中海与中东两种不同文明之美。

我在拍《阿祖尔和阿斯马尔》（Azur et Asmar）时又尝试了用3D制作人物，背景仍是2D。但我希望人物看上去还是能有那种被创造出来的感觉，在我看来，过于接近现实的形象很无趣。

《阿祖尔和阿斯马尔》与一个传说有关——蓝眼睛会带来厄运。故事开始于地中海的北面，阿祖尔有一个乳母，乳母的儿子阿斯马尔是他的玩伴，之后他的父亲赶走了两人。二十年后，阿祖尔在地中海的南面重新找到了乳母和阿斯马尔，这时他们的地位却颠倒了过来。

欧斯洛在《阿祖尔和阿斯马尔》里使用双语，因为这部电影要表现两种文化的冲突。

制作这部电影时，我采用了法语和阿拉伯语两种语言。当时，我被告诫：双语的电影肯定卖不好。但我表明一定要使用双语，因为这部电影表现的正是两种文化的冲突。

之后，又有人建议：如果要用双语，那就加上字幕好了，但我还是说：“不行，不能加字幕。”双方就这样开始了拉锯战。

好在《叽哩咕历险记》的成功让我有了底气，我坚持要么双语不加字幕，要么干脆不拍了，总算是达成所愿。

1900，巴黎的最好时光

最后我来说说我正在制作的新片《迪哩哩在巴黎》（Dilili à Paris），它会在明年的戛纳电影节首映，然后十月份在法国公映。

这部新片一定要用到3D，因为故事发生在1900年的巴黎。其中有许多贵妇穿着精美的拖地长裙，戴着装饰有羽毛的帽子和华丽的首饰，她们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而且当时许多漂亮的马车和小汽车穿行于巴黎的街道，如果只用平面的剪影的话，没法表现这些效果。

背景仍然是用2D做的，会有一些手绘，还会用到许多照片——因为当时的巴黎非常美，所以我决定有些画面直接用照片来呈现，当然照片的选择也必须考虑到3D的效果。

将在明年的戛纳电影节上首映的《迪哩哩在巴黎》。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重要角色是骑三轮车的男孩，他们相逢在蒙马特高地上，其他角色包括我本人很喜欢的印象派画家劳德雷克和他的朋友们。其中有一段很精彩的画面是三人坐着三轮车从高地的台阶上一路颠簸而下，最后停在Irish and American Bar门前。

之后还有一段很棒的画面是呈现小女孩在抓到两个坏人后，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人物。由于当时新闻业正值起步阶段，你们会看到巴黎歌剧院广场前衣着考究的男女人手一张报纸，混杂着报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的情景。而小女孩和她的朋友正站在阳台上目睹广场上的一切，转身就进入装饰有华丽吊灯和彩绘穹顶的歌剧院内部。

我没有足够的资金把这部电影完全做成3D，我以为我不会再遇到资金困境了，可最终还是脱不开钱的问题。我就像一个年轻人那样要努力筹措成本，但没关系，我就用我的方法继续下去好了。反正我本来就很喜欢做些2D的东西，毕竟是出于对手作的热爱我才进入动画的世界，如果我是跟着电脑长大成人的话，我可能就不会选择动画了。

另一方面，如果都用3D来做的话，要加入新的内容就要全部重新做，非常繁琐；2D就简单多了，不论是美丽的贵妇还是帅气的绅士，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画面之间的过渡其实跟我过去做剪影动画是一样的。

在我的电影计划当中，还有一个中国故事，名字叫《梦中情人》。我会做大量的资料搜集工作，因为我希望当自己用动画讲出这个故事的时候能很有中国味道，不会变了味。

作者：程晓筠